正如加缪笔下的西绪弗斯一般,史铁生笔下的老瞎子和小瞎子,同样有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注一掷:明知光明没那么容易得到,但为了这一线的希望而耗费自己的一生去苦苦追寻。在史铁生的这本小说中,希望起源于野羊坳,同样破灭于野羊坳;在毁灭中又同时孕育着新的希望。在这残酷和希望的交错中,人生轨迹的转折出乎人的意料,但往往又在情理之中。
幸福的人生都一样,不幸的人生自以为各有各的不幸。在《命若琴弦》中,各式的不幸的人生娓娓浮现:遭受类似命运蹂躏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瞎子、嫁到山外去的兰秀儿、将小瞎子托付给老瞎子的父亲、不曾见过外面世界的山里的人们等等,这些不幸的小人物构建起来的微小的世界存活在世界的边缘,不为众人所知。而他们的喜怒哀乐,乃至红白喜事都不足以成为使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亦或是欢悦的原料。
生而为有残缺的瞎子,不是每个残疾人都愿意坦然接受的残酷命运,但却都是其不得不接受的既定宿命。在这宿命之中,老瞎子找到了人生的寄望——弹断一千根弦,抓药——治好眼睛。尽管老瞎子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好留下来的了,但还是拼着全部的精力去完成这看似难以完成的任务,只为了治好自己的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坚信着师傅留下的话,老瞎子费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然而,到头来,那张药方竟只是一张白纸!这里的情节设计与史铁生的宿命观遥相呼应: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的路。命运看似有着成千上万种选择,事实上,每个人只能走上一条早就已经注定好了的道路。老瞎子的师傅告诉他,这张药方能够治好眼疾,但是他自己却因为记错了数字,没法看到世界的模样;老瞎子费尽心力,终于弹破一千根弦,却在现实面前被击败得毫无还手之力,现实的悲剧性和戏剧性就在这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命若琴弦》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弹破一千根弦”。在这里“一千根弦”更像是有着一种隐含着的寓意,象征着身处苦难和不幸中的人们对于理想的孜孜不解的追求。“一张白纸”却是将老瞎子的逐梦的动力和原本以为的充满光明的未来的遐想击碎地满地都是伤,而悲剧的源头便是产生于此。“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期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癫痴和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的等待,当成功来到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而在老瞎子经历过万般的挫折和苦难后,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和痛苦后,得到的是成功吗?不过是包装着精美外表的一团空气,一团支撑着他数十年如一日地过下来的无用空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瞎子是成功了的,但是他的成功是建立在虚妄的基础上,这就决定了他的成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实质的奖励,唯有默默承受苦难的茫茫岁月。
苦难的表现不仅仅是在对于理想的追求上,同时在对美好生活的想往上也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把“弹破一千根弦”比作是老瞎子对于理想的追求,那么小瞎子对于爱情的渴求就相当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往往苦难的出现,不会仅仅局限于一个小小的范围,它的存在是对整个人生的一个大扫荡,无碍于是理想还是生活。
小瞎子和兰秀儿之间的爱情无疑是充满了悲情色彩的,而造成悲情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基于小瞎子自身的生理缺陷。“干嘛咱们是瞎子!” 一声质问道出了小瞎子心里无尽的委屈和极度的痛苦。而这种感情的受挫,直接强迫着小瞎子直面残疾人难以避免的尴尬和痛楚。世俗对于残疾人的冷漠和决绝,是造成残疾人悲哀的根源。对于自身命运的认识,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晰和透彻。但是这份透彻却是用痛彻体肤,乃至心扉的不幸遭遇换得的。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同样身为残疾人的史铁生或许比普通的健全人能够更细腻、更深层次地感受到在残疾人心中的痛彻心扉的哀伤和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无奈,而这种痛苦和无奈,类似于天空不懂大地上花儿的芳香。因着天生的残缺造成的无法逾越的障碍,而形成人与人之间冷漠的隔膜,乃至蔑视和欺辱。